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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晚上十點三十七分,台北車站外,新光三越前。

 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。

  耳際的音樂有點恍惚,演唱者的聲音似乎感冒了,她掏出迷你的粉紅mp3,在眼前輕輕搖晃。怎麼快沒電了?她記得今天早晨才查看的。

  冬季的夜晚像是一波黑暗冰冷的浪潮,浪潮浸透的她在繁華的街頭泅水,遍體溼冷而畏縮,媚俗豔麗的看板燈光是通往無限膨脹的慾望指標,那裡沒有她的角落。潮濕的冷壓抑城市的烏煙瘴氣,無法一吐為快。她總是屏息,幻想自己窒息暈倒在街頭。

  若不是補習,她根本不願意出現在這裡,無論在哪裡都比在這裡好,逃離城市更好,最好去一個遙遠無人煙的遼闊草原。她並不討厭補習本身,反正不補習也不知道該做什麼,她的生活是懸浮靜止的,不知從哪來也不懂往哪去。她的世界可以明確的分成二等分,一份是討厭,一份是不討厭。

  街道密密麻麻的人群如螻蟻盲目徘徊,形形色色,她並不是自認清高,單純的無法貼近繁華的台北生活而已。任何嘗試和努力都是徒勞無功,她是永遠的局外人。

  「啊!對不起……」突如其來的撞擊令她踉蹌後退。對方──和她一樣是高中生的女孩,親暱挽住比她大至少十歲以上的男友,狠狠瞪她一眼。她低下頭,避開惡意的眼神,走沒幾步又被刺耳的喇叭嚇得一震。汽車司機搖下車窗揮動手臂,操著不堪入耳的粗言穢語咄咄逼人,夾住的煙被憤地摔落地面,火星四濺,她不懂憤恨的緣由,卻被迫習慣憤恨的臉孔。

  慌張上了人行道,高大陌生的身影迎面而來,她不經意抬頭,對上他的視線。

  那是一雙滅絕所有光亮的漆黑瞳孔。

  她會死。

  求生的本能在耳邊不斷催促,嬌小的她顧不得狼狽,碎步跑下彷彿直通地底的冗長階梯,一頭鑽進了人潮擁擠的站前地下街,她知道走進人群她就能完全消失,沒有人看得到她。她倉皇穿梭於一面又一面活動的人牆,掠過許多和她同是白衣黑裙的嬉鬧人影。

  忙亂之中,掛有粉紅吊飾的銀色手機從制服裙子的口袋滑出,跌落地面。

  她站在閘口前胡亂掏著口袋,顫抖的手幾乎拿不出悠遊卡,抵達月台時剛好列車進站,她奮力擠開迎面而來潮水似的乘客,胡亂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了。她的心臟噗通噗通跳得飛快,她的肺因為缺氧而疼痛,直到列車的門合攏緊閉,一顆懸浮不定的心才真正定了下來。

  「呼……」她輕撫胸口喘氣,這才發現口袋空空。

  手機掉了。

  怎麼跟爸爸媽媽解釋手機丟失的原因呢?說實話應該沒有人會相信吧?太多解釋會引來惡意的嘲諷,她又不是善於解釋的人,認栽了,能夠逃脫死亡已經值得慶幸了,一只手機算什麼。即使好言安慰自己,她還是掛心手機上面的小吊飾,那是她前幾天在夜市眼尖找到的,偌大夜市就只有一個,若真丟了很可惜,明天再來問問看有沒有善心人士撿到吧。

  列車飛快行駛,幾站之後人潮開始稀疏,站立的乘客找到空位紛紛坐落。

  是我想太多了吧,她對自己說。

  她一如往常透過玻璃倒影瀏覽車廂的乘客,列車的窗子像是一面魔鏡投射人生百態,捕捉別人疏於防範的剎那,此時此刻她才有喘息的機會,從生命的重責暫退一步,以旁觀者的角度俯瞰這世界。倏地一道比冰還冷的眼神透過玻璃反射對上她的目光,她觸電似彈出座位,密閉的車廂正在急驟縮小,她不能呼吸──
 
  是他!

  那雙濃墨無光的瞳孔,就像黑洞一般將她左近所有空氣全部抽離吸入。
  
  為什麼是她?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察覺?她的耳際發麻,整個人僵硬在原地。車上的乘客靜坐不語,生死一線之隔,殺戮一觸即發,沒有人恐懼,為什麼!那人悠悠站起,身形歪斜朝她走來,她看到自己的死亡步步邁進,看到自己的生命飛快掠逝,看到……一片黑暗。

  「不要怕,一切都會沒事的。」

  風聲颼颼,一陣天旋地轉,夢中的草原從山的那一頭吹來溫潤的風,暖暖的,拂去了對面堆積的烏雲。

  她在朦朧之中仰望某個側臉的輪廓,聽見了不甚清晰的話語,語調渾厚、語氣謙柔,像是聽搖籃曲一樣的舒適安祥。恍恍惚惚的她感受強而有力的臂彎圈繞,睜眼看到車廂的人緩緩離去,走入別的車廂,不禁疑惑起來。

  「好些了嗎?」

  又是同樣的聲音,她想要開口回答,渾渾噩噩找不到字彙。

  「放輕鬆一點,深呼吸,妳會感覺舒服許多。」一股力量莫名地由她的腳底升出,柔柔舒散在焦慮緊繃的軀體,四肢百骸又回到自己的掌控,恍惚的神智豁然清醒,稍早發生的事情也一一竄回腦海:補習班下課、撞到人、那一雙駭人的瞳孔……「別擔心,沒有什麼好害怕的。妳先退到後面的車廂,好嗎?絕對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她用力點了一次頭,臨走時看到了陌生男子的背影,行走時揚起的風衣遮住高瘦的身影,不自覺烙入腦海。今晚有別於以往任何一個夜晚,她霎時不知道怎麼去應對,又不禁恍惚了。

  「你已經死了,為什麼還滯留不走。」他照料好少女之後,驟然轉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話。那名散發詭異氣息的男子正要隨人群疏散,聽到不禁一震,非但沒有回頭,更是撥開前方路人加緊逃逸。

  「禁錮。」輕輕兩字從他口中流出,整節車廂的溫度倏地下降,無形的力量似鋼筋穿透詭異男子的身體,他硬生生的懸浮在兩節車廂的連結處,任由其他人從兩旁穿過。

  一聲不似人類的嚎聲夾帶狂風由男子的口中爆竄而出,激得他風衣衣角飛揚。詭異男子霎時掙脫束縛,拼命往前衝去。他不慌不忙,口中呢喃一聲「障壁」,白光耀閃,形成一道障壁隔開兩節車廂。男子低下肩猛力撞擊,碰觸剎那朝後騰空飛起,後背重重撞在垂直扶手之後軟攤在地,因疼痛顫抖的口唾液直流,在捷運的地板上殘留一小圈水漬。

  「我無法讓你走。」原本擠滿的車廂裡只剩下不甚平凡的兩人。他終於展開主動,一步一步朝掙扎起身的詭異男子走去,冷漠的口吻、高雅的姿態、似黑色羽翼的風衣,他恍若掌管死亡之權的死神,他的語言是他的鐮刀。

  黑暗的瞳孔急驟放大,將剩餘的眼白徹底吞噬,男子的臉部輪廓變得粗獷猙獰,口角垂涎,肌肉青筋賁張,殘存的人的輪廓被取而代之的張狂抹滅殆盡,他化為一隻被瘋狂駕馭的野獸,隨震耳欲聾的吼聲,邁開大步朝風衣男子逼近。

  他看似悠閒的一步踢在異人類踏實的大腿,將前衝的身形僵在原地,頭卻仍向前傾,他回身揚手,右肘轟落在他的右太陽穴,左手隨即抓住異人類的手臂,右手抵頭,雙手翻轉劃圓將他摔出。

  異人類暈眩爬起,甩了甩頭,喉嚨不斷發出荷荷的聲響,稍微清醒後再度撲擊,目標卻不是他──

  是藏匿另一車廂探頭張望的少女。

  「沾粘。」他飛步踏上旁邊的水藍色座椅,使勁縱躍,黑色羽翼飛展,同時無數蛛網般的絲線朝異人類的腳底攀延而上,將他奔馳的腳沾粘不放。「放。」騰空的他抓住垂直扶手,身軀隨勢圓轉,雙腿合併朝異人類的胸膛一蹴,龐大的力道將他彈飛。

  「禁錮。」

  飛出的軀體再次被無形力量懸架空中,離車廂中央的垂直扶手不過五公分的距離。

  「難道這就是你死前的執念麼,唉,色慾太重……」在平常人看不出任何差異的情況下,透過他的眼睛,異人類全身上下環繞如絲如霧張牙舞爪的黑色氣團,凝而不散。「生死有別,死去的人不應該滯留在人世,現在,我將你從這世界解放。」

  忽然間異人類奮力掙扎,粗如圓柱的右手倏地甩向他的臉龐。他在千鈞一髮之際讓過這一爪,他的瀏海被強風激起,他的眼神不變,眼睛未眨,彷彿掌握一切動靜的冷漠傲然,又夾帶一絲哀愁。

  此時,捷運車廂的門開啟……

  「明德站到了……」

  幸好沒人上車。

  他必須速戰速決,拖下去失控的機率就大幅增加,空間狹小,必須以肉搏迅速制服。

  異人類忽然仰天狂吼,吼聲中憤恨夾雜著之前不曾有的尖銳哀聲,他幾乎不忍下手,念頭才起,躲在後面車廂的少女隨即浮現。他嘆氣,雙拳喀啦緊扣,飄身滑退到車廂的另一端,低聲說:「釋放。」正苦苦掙扎的異人類忽地鬆脫,腳甫接觸地面,瞬時隨車廂左搖右晃的往前奔跑,不顧一排數十個懸掛的走道拉環,盡數用頭頂開,黑煙隨怒氣爆發,像是血盆大口,亟欲吞噬一切阻擾。
  
  他靜待異人類出手,左手橫切他的手腕,同時揮拳打在右肩,右手臂登時軟垂;矮身搶進異人類的胸腹之間,身形忽縮倏張,肩肘霍然頂出,力道直透體內。哀號聲起,黑煙頓時散亂。他的攻勢未了,一掌由下而上擊在下骸,順勢一記崩肘杵胸腹。異人類遭受猛烈的攻擊連連後退,幾乎喪失意識,唯能勉強站立。

  「退散!」

  一聲怒喝,他的雙掌無聲無息印在異人類的胸膛,耀眼奪目的白光從兩掌射出,登時滿室輝煌,黑煙霎時從牠的體內逼出,被白光洗滌得消失無蹤,不留痕跡。喪失黑煙附身的軀殼完全喪失了活力,軟攤在地,非人的變化在光芒消逝之後消失殆盡,成為平凡無奇的屍體。

  「就讓一切歸於自然吧,蒸發。」

  屍體失去了黑煙的支撐,逐漸化為不知名的透明液體,又在風衣男子的言語下化為清湮消散,整座車廂空蕩蕩地,完全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殘留。

  「終點站到了,終點站到了……」

  他抓住風衣衣領一震,回首發現那女孩站在後面車廂痴痴看著她,心裡暗叫一聲不妙,方才和異人類的打鬥她都一一看在眼裡,自己粗心大意竟忘了處理。還未來得及反應,女孩子反而先開口了,她的唇齒仍在顫抖,但是口音清晰,一雙泛著淚光的大眼睛直視著他: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沒什麼,沒什麼,小事一樁罷了。」他連連揮手。他不習慣接受別人的道謝,平時如此,此時亦同。

  她起先支支吾吾,不知該如何詢問,掙扎許久,鼓起勇氣問了出口:「那是……人嗎?」

  「那是應該死去卻無法死去的人們,被死前強烈的執念支配,渾渾噩噩行走在早就不屬於他們的人間。」他不知是否該全盤托出,遲疑片刻,又續:「復甦之後的他們到底算不算人,我並沒有辦法給妳一個清晰明確的答案。」

  「他們……很多嘛?」

  「極為少數。」他說完,又補充道:「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人的。」

  「嗯。」她講完之後就垂首不語,雙手不斷玩弄胸前的深藍色領帶,她的雙腿還在明顯顫抖,在他眼裡似乎隨時都有失去支撐的感覺。他一時尷尬不知如何接話,雙手插入風衣兩側的口袋,忽然摸到硬物,這才想起。「對了,妳的手機。」

  她接了過去,緊緊握在雙手之間,眼睛定定看著掛在尾端的手機吊飾左右搖晃,沒有任何損傷。她其實是開心的,手機失而復得,免卻許多麻煩,然而今晚發生的事情每一件都太過於玄妙莫測,瞬時難以接受,即使假以時日,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接受。是笑話吧?是拍戲吧?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?接受了,她應該如何度過生命中接下來的每一天呢?

  「妳家在哪裡?我送妳回去。」

  她從自己的恍惚迷惘之中抬起頭,腦中猶然一片空白,她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,只是癡呆似的講出了自己家的住址和捷運站名。他在她面前伸出手,她握住了。

  他們走進了往淡水方向的捷運,兩人並肩坐著,晃著,偌大的車廂只有穿著風衣的男人和高中制服的女孩,空氣凝結成霜,世界被徹底阻隔在外,無聲無息流動。到站了,他就走在前頭,她跟在後頭,緊握的大手和小手連結了看似沒有交集的兩人。

  走出捷運站,按照交通號誌橫跨大馬路,穿梭在漆黑狹小的巷道,偶爾一盞街燈洩漏水泥牆壁的斑駁,各式各樣的氣味瀰漫空中。

  「到了。」他鬆開緊握的手,退後。

  滲透掌心的熱一下子消散,赤裸的肌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,她的身子打了個寒顫。站在公寓門口,她無意識掏出鑰匙,插幾次才成功將鑰匙插入,豔紅的鐵門在呻吟聲中開啟,暈黃小燈遍灑迫窄的小樓梯間,凸顯了深夜的黑。

  她轉頭,高瘦的他雙手收在口袋,蒼白高掛的路燈在他身後,暈開成了白色的光圈,而他在影子裡幾乎失去了面貌,卻依舊散發異樣的溫柔。

  「我到底該怎麼活下去?我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每天必須擦肩的人群?我要怎麼能不去懷疑每一張臉孔每一雙眼?」醞釀已久的情緒倏地找到缺口潰堤而出,她放聲嘶吼對他呵斥,激動朝空揮舞雙手,緊緊摟住自己隨時都會被拋離地球表面的身軀,雙手掩面崩潰哭泣。

  「放心吧,今晚好好睡一覺,明天醒來,妳的世界還會如同以前一般寬容。」他的聲音隱約釋放著掌控人心的魔力,她回想起夢中草原彼方揚起的暖風,想起存在於記憶之前母親柔軟胸膛安穩的心跳。

  她睡了,醒了,總覺得精神不濟,似乎作了個很荒唐可笑的夢,應該自己在夢裡太過於勞累了吧,這也不是第一次了,然而夢境的內容難以回溯,不過夢不都是如此?

  明天,女孩一如往常,早晨學校上課,黃昏補習班補習,結束後,低頭走入台北車站的擁擠人潮。有個身穿風衣的人在瞬息萬變的人群中佇立,他的視線落在女孩身上,捕捉她的表情、她的步伐、和她隨耳機音樂低聲吟唱的唇,直到她走下通往捷運的的冗長階梯,這才轉身離去,消失在冬夜繁華的濕冷街頭。

  女孩不住道歉,拼命推開人潮逆流而上,站在階梯之上的地下街入口掃視人群,她不太清楚搜尋的目標,就恍惚之間覺得遺落的感覺揮之不去。她的手機還在口袋裡,手機吊飾也安然無恙,究竟是什麼呢?她一下子想不起來。

  初稿

編輯:

  女孩和男子分開的地方加了一段敘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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