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,日光透過了灰白的雲,過濾了刺眼徒留朦朧,模糊了輪廓,淡化了時間的刻度,這樣的日子總是散發著眷戀慵懶的氣息,難以抗拒的魅惑。

  近中午,被窩裡的他猶在夢中徘徊,夢裡他是大俠,持刀仗義,唯一心愛的女人卻受到病魔折騰,空有一身武功卻是無奈。他退隱江湖,日日煎藥仍不見起色。竹林湖邊小屋裡,他挽著她,月光入窗照耀一臉憔悴,他痛苦卻微笑,心正碎著無處傾訴。

  「忘了我吧。」她惋惜的說,冰冷的手撫摸他的臉頰。
  「我不會忘的,一輩子都不會忘。」他笑說,清淚暖了她的手。

  一旦愛了就收不回了,習慣兩個人的世界,就再也耐不住一個人的寂寞,所以當她沉睡似的闔上了眼,他放聲嘶吼,回音淒厲,一林鳥兒展翅朝天亂竄。

  他捧著失去氣息的身軀緩緩走入湖中,湖水沁涼入心,一如冷月凝空,人卻是麻木的。水淹沒了懷裡的她,他腳下未停,水很快的將他一併吞沒。冰涼的湖水灌入耳中,腦裡迴蕩著嗡嗡聲響,他的意識逐漸模糊,一時間分不清天南地北……

  他醒了,睜眼是昏倦的白,眨眼幾次,是天花板的白,側頭是窗外雲白,原來回到了房裡。夢裡的嗡嗡聲是書桌上振動的手機,他伸手欲拿,摸了幾次才拿穩:「喂?」

  「喂,好人,醒醒啊,有事情要你幫個忙。」匆促的聲音,是沛芸。
  「嗯……」
  「怎麼有氣無力的,你還在睡啊?都快十二點了耶,真是受不了你。」
  「嗯……」
  「不跟你說這個了,有緊急的事情啦。我有個朋友腳扭傷了,自己沒辦法走路。我現在在忙,沒辦法趕過去,你幫我去載她回家。」
  「啊?誰?」掀開棉被,肌膚接觸冷空氣,神智清醒了些。
  「你不認識啦,反正趕快去就是了。」
  「我沒見過她,要怎麼認她?」
  「你就找一個腳扭傷的女孩子不就是了?」

  他問了姓名、地點和手機號碼,掀開被窩,躡腳走過書本堆砌的奇門陣法,隨手拿了一件外套匆忙出門。

  在他夢中的人物總是看不見臉孔,這次也不例外。他能夠回憶她鮮明的笑容、走路的姿態、兩人初次相見嬌羞時的扭捏、和她告白時驚喜時的雀躍、偶然窺探的生病後獨自一人的愁容、和臨終前最後那抹淡淡的笑,但是關於她的面貌全然空白。

  和以往不同的是,夢醒了,那一份惆悵猶在胸口悸動,連他自己都訝異。

  推開鐵門,天在飄雨,淡得似有若無,像一張透明的網隨風起伏。飄渺地像一場冬季城市的夢。

  百貨公司人潮蜂湧,絲毫不為下雨而稀疏,五彩的傘繽紛綻放,搭乘人潮而漂浮交錯,阻隔了雨也阻隔了視線。他將摩托車停在騎樓外,取下安全帽打電話。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細如蚊蠅,聽不仔細,他只好大聲說:「我是沛芸的朋友,現在人在樓下。妳在哪裡?」

  「我……」遲疑了幾秒,才說:「我在外面……的……」
  「沒關係,電話不要掛掉,我去找妳。」

  他手持電話,冒昧闖進固有的規律,一瞬間攪亂了秩序,紛亂如漣漪往外擴張。他口裡嚷著抱歉,還是不時聽見咒罵響起。眼前人影搖晃,他的視線迅速跳躍,搜尋的速度和擔心拖吊的憂慮成正比。

  「妳穿什麼?」
  「我……嗯……米色的針織毛衣、黑色高領針織T恤、米色流蘇圍巾、深藍色牛仔褲……」

  他捨去細節,牢記顏色的組合順序,仔細在人群中分辨,只覺得眼花撩亂。

  「我看見你了。」她笑了。
  「咦?」他停下來四處張望。
  「你是不是剛睡醒沒換衣服就出門?」笑得更開心了。
  他呆楞了,一矢中的。
  「喂!」他聽電話的左耳和空著的右耳同時聽見了她的聲音。

  她在他左邊不到五步的距離,努力揮動著手,唇角的笑意一如語氣的欣喜,真誠不帶掩飾。她是坐著的,在人群中很容易忽略,他方才一定是經過她面前,卻大意錯過了。

  「妳怎麼知道是我?」他好奇了。
  「你說話的聲音和你的行為很合,所以一看到就知道了。」
  「是嗎……」妳也是呢。

  他瞄了一下她身旁的兩個鼓脹的紙袋子,沉甸甸的頗具重量,上頭印著誠品的LOGO。

  「妳是買書啊。」他若有所思地說。
  「嗯,今天難得有舊書展,想趁機挑一些喜歡的書買回家。要不然平常逛書店都捨不得買,只能摸著翻著,最後還是得乖乖放回去。」
  「這樣啊……。」
  「誰知道這麼剛好,腳一滑就扭傷了,好事情和壞事情都擠在一起了。」
  「至少書買到了。」他笑了。
  「至少書買到了。」她也笑了。

  他很好奇紙袋裡頭有哪些書,不過牽扯到書的話題一定是沒完沒了。時間是他的敵人,拖久了肯定被罰錢。

  「妳能夠用走的嗎?我的車子就停在附近。」
  「我試試看。」她婉拒了他的幫助,搖搖蕩蕩的扶牆起身,想要往前走一步,撕裂般的劇痛讓她頓時失去力量。他守在旁邊,心思不曾離開半步,在她軟攤的時候恰好扶住。
  「看來還是不行。」她低首輕笑,硬是沒有喊出那一聲痛。
  「不好意思,我可以用抱的嘛?」
  「咦?」
  「我車子停在路邊……怕被拖吊。」
  「那就……麻煩你了。」
  「嗯,要淋雨囉。」

  他驟然將她捧在雙臂之間,用肩背開路,小心翼翼穿越人群,不時左迴右轉,不讓她受傷的腳踝被人觸碰。他將她輕放在摩托車後座,將書收入後座的馬鞍袋裡。空間勉強足夠,馬鞍袋塞得鼓鼓的。

  「好像在跳舞喔,像是華爾茲的感覺。」她笑說。
  「也是,有點像喔。」他回想自己剛剛的動作,也笑了。「戴上安全帽吧。」

  緊催油門,恰好閃過了由後逼近的警察。

  空氣中瀰漫的寒冷像是寧靜的分子,把周遭的噪音吸收分解了,溫度下降後,事物的行進都緩慢下來,肌膚敏感了,自己卻變得清晰了。他像是騎在一場抽象的畫裡,一下子忘了自己身在何處,身後的女孩環繞在腰際的那一雙手,是讓他不會飄離地面的唯一理由。

  「先送妳去醫院吧?」在紅燈前,他忽然想起似的,問。
  「嗯……」她沉吟不語。
  「扭傷這種事情拖久了會很麻煩,惡化就不好了。」
  「那就去醫院吧。」

  他載她到急診前放下,借了輪椅給她坐,自己才去停車。待他走回來時,她正等在急診室外頭的一角,在輪椅上緊鎖著眉頭。

  「很痛嗎?」他問。
  「嗯。」她強顏歡笑。「好像比剛剛痛了。」
  「掛號都處理好了?」
  「我是這裡受傷,不是這裡。」她指了指腳,又指了指頭,笑說。
  「看來沒有痛到不能開玩笑,這是好現象。」他遞了一本書給她。「我猜可能要等很久,擅自從妳買的書裡面隨便挑一本,讓妳打發時間。」
  「謝謝你啦,好細心,我也正後悔剛剛沒有把書帶在身上。」她接過了書。「那你呢?」
  「我?我怎麼了?」
  「你要留在這邊?」
  「嗯,總不能要一個腳扭傷的人自己跳回家吧。」
  她笑了,沒有接話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※
  
  天不空,濃密的陰暗如雲如霧充斥了街道,白晝如黑夜撲朔迷離,光彩華麗的外衣被褪去了,只剩下肅穆的黑與灰。雨一直下,像是滂沱了千年又將再下千年,看不見盡頭,各種形式的水聲氾濫,生存的動力盡數溼透,於是城市的人們都垂頭喪氣。

  零碎的手機碎片散了一地,反反覆覆被來車輾過,四分五裂,早就拼不回原先完整的面貌。透過雨水,靠近騎樓的路面依稀可見淡淡的血跡,已然歷經一夜的乾涸,激烈的沖刷也抹煞不了。

  一把黑雨傘,一襲黑色風衣,看似失眠的他站在雨裡,看著手機殘骸順水流入遺忘的下水道一去不返,看著乾涸的血跡被雨水反覆沖刷。蒼白的臉龐無雨也無晴,身形淡薄的像一抹餘光的影子,行走的開車的路人,偶然目光投注,偶然指指點點,也不過是浮現水面的泡沫,眨眼即逝。

  繁華匆忙的交通動脈、綠意盎然的分隔島、一位男子、一場孤寂冷清的默哀。

  遭到玷污的雨水不能洗去在此處犯下的罪行,一如流逝的時間無法回溯,唯一能夠做的只有善後。

  當他張開眼,緊握的手也鬆開,掌心裡躺著一個溼透的晴天娃娃的手機吊飾。

  「我會找到你的,放心吧。」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※

  當門鈴響的時候,沙發上的她將斜倚在旁邊的拐杖拉近當作支撐,一番拉鋸後勉強起身,一跳一跳蹦去開門。

  「嘿,午餐來了。」豪仁站在門口,手裡拎著塑膠袋。
  「嗯,好香。」雅淇笑說。

  他將塑膠袋放在客廳的矮桌上,將熱騰騰的盒子取出,掀開時白湮瀰漫,露出整齊排列的煎餃。他將醬料撕開,濃稠的醬汁淋上油光滑嫩的煎餃皮。

  「是白菜豬肉吧?」她興奮的問。
  「是啦,一切都是按照您的吩咐。」他笑回。
  「只是確定一下囉。筷子呢?」
  「特別跟老闆說不用了。」
  
  他從廚房拿了一雙筷子給已經坐在沙發上的她,她接過之後先不開動,而是仔細品嘗煎餃的香味。吃煎餃的時候,也是小口小口咀嚼,每一口都彷彿在享受人間美味。他吃東西速度快,總是瞬眼清掃一空,從來不知道吃東西可以吃得這麼慢、這麼享受。

  「腳踝的冰敷都有做吧?」他忽然想起,問道。
  「有,大致上都有做的。」
  「大致上是?」
  「就是有記得就做了,沒記得就不做了。」她調皮的說。
  「要記得做啊,為了確保沒有後遺症,還是勤奮一點冰敷才是。」講完之後,他浮現了媽媽平時嘮叨的模樣。

  他簡單收拾一下客廳,把垃圾集中成一袋。「今天晚餐妳想吃什麼?」
  「可以幫我買個便當嗎?」
  「和昨天一樣的?」
  「嗯,一樣的就好了。」
  「那有什麼事情妳再打電話給我。」
  「你要走了?」
  「嗯。」他將外套穿好。
  「你午餐吃了沒?」
  「啊?喔,還沒。」肚子餓的他其實已經買了一份放在車上。
  「你可以一起吃啊,我可以分你一點。」她將桌上的煎餃盒子朝他推。
  「妳是……開玩笑吧?」
  「為什麼?」她眼光中的認真和品嚐食物的認真一般耀眼。

  距離她腳踝受傷已經是第四天了,四天來她的飲食起居都是他負責。無論她想吃什麼,他每次都會多買一份,一份給她,一份自己收拾完後帶回家吃。今天她打破了規律,讓他有點措手不及,一下子亂了方寸。

  「那……妳等我一下,我馬上回來。」他倉促下樓,拿了自己的食物又奔馳上樓。
  「咦?」她很訝異。
  
  這是他們第一次共進午餐,在狹小的客聽裡吃著熱騰騰的煎餃。冬季的陽光照進玻璃窗,從他的手一路暖進了心裡。

待續

  互動和對話是我比較不拿手的項目,看來看去多少都會覺得突兀,這篇又是以對話和互動為主軸,寫起來比較費神。

  目前先將寫完的部份貼出,是想要得到一些回應,看看大家的反應如何,當作寫完之後細部修改的參考。

  其中有一個設定的小問題,就是雅淇的房間/房子,因為對台灣租屋這方面不清楚,對於房子/房間的描述很模糊,這部份肯定會再修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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