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很懷念雪。」朋友忽然傳一封訊息,然後我的心思就被勾回到遙遠的中西部了。

  在依利諾州居住的八年,看過無數次雪,大雪、小雪、清雪、薄雪、厚雪、細雪,每一種看起來都很美很飄緲,處理時卻很棘手。下久了,任何一種雪都可以阻礙交通封鎖機場,造成生活上的困擾。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看到不同的雪貌,因此雪就以不同形式殘留在我的記憶裡。

  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雪,是在美國度過的首次冬季。十二月底,威力全開,我正打算返回台灣度過寒假,家門打開,漆黑的夜晚一城棉絮也似的雪,柏油路、郵箱、車道、草坪、房屋、和早已凍結的湖面,都完美覆蓋一層厚實的雪,沒有瑕疵,乍看之下黑白分明如版畫,邊緣線條卻柔美婉約。白雪覆蓋的城市異樣的溫暖,我呆楞片刻,到了美國三個月,在那個白色夜晚,才初次感受到自己已經飄洋過海住在美國的事實。

  有車以後,停車成為每個冬季最大的問題。那年的寒假在南非度過,返回美國時已經不見車影,只見一座白色的小溜滑梯。我花了兩個小時把堆疊厚實的雪挖開,還原車的輪廓和外貌,再花兩小時用滾燙的開水把堅冰融化,才得以把車門打開。暖車以後發現車子輪胎深陷雪中動彈不得,於是再花一小時把車輪前後的雪鏟除。當然,時間的計算也包括休息取暖的空檔,在酷寒下做苦力,體力和精神的消耗遠超乎預料。

  下雪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下雪的隔日,大晴天就更駭人了。融雪成水又凝結的薄冰棲身在任何角落,它可以明目張膽躺在柏油路面,也可以鬼鬼祟祟隱身雪中,一旦踩到它,即使反應神速,成功避免凌空飛旋的下場,也註定要狼狽不堪,總之防不勝防,每一步都在賭博。

  離開芝加哥到香檳,雪依舊不停。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刻,還有零零散散的學生魚貫從課堂走出,每個人都因為禦寒而癰腫不堪,站在公車站牌旁等待救贖。時間在下雪的夜裡難免悠緩,等待也就相對的艱澀漫長,每一秒都在咬牙顫抖,身體僵硬如冰棒,一盞清白路燈,照清了難與他人道的無奈。就是因為太過切身,下雪成為香檳的留學生無須言明的默契。

  脊椎受傷之後,下雪的冬季倍加煎熬,到了後期,太冷的日子出不了門,下雪的日子也出不了門,在家窩藏棉被裡頭活像個老人。有幾次被迫出門辦事,路途上疼痛到無法多走一步,只能按捺寒冷蹲在人行道,就差沒有畫圈圈,神經像被人拿針挑和刺,徹徹底底動彈不得。

  從現在延伸到未來的好幾年,我都不會看到雪,心裡多少有點思念,思念雪,也思念雪中的自己及過往。

  那邊的雪是生活,像締結多年的婚姻;這邊的雪是風景,不負責任的一夜情。

  皓皓白雪,如此多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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